循循伊人睽睽
第 29 章(第2页)
她垂着眼,微微挑起眼尾。
那是怎样的神情……钩子一般。
江鹭下巴微绷。
他生出了后悔。
他想让她上药,果然是错误选择。
正如当年——
少年江鹭在雨声连连的猎人屋舍中,看蒙眼少女因弄错位置而面颊绯红,他也生出后悔。
他不得不伸出手,轻轻握住她的手,带着她去碰自己的伤口。
少女指尖微微发抖。
她手有潮意。
那夜明明那样凉,她手中的汗,不知是她的,还是他的……
江鹭恍神间,听到姜循幽静的声音:“阿鹭,我有个问题很好奇——
“你在计什么时?你为什么总在计时?”
江鹭猛地从记忆中回神,他顺着姜循的话去看——他右手搭在膝头,不自觉地敲击,一下又一下,和心脏跳动同样快慢……这落在姜循眼中,她自然以为他在计时。
就好像前几日雨花台的凉亭中,他手指敲在棋盘边,她也以为他在计时。
江鹭自然不会告诉她,这几年,自己每次紧张时,就会这样……
他强迫自己停下了手指。
姜循疑惑抬头。
她眼睛乌黑漆然,却在此
夜烛火下,燃着一重清光,美丽非常。
江鹭道:“和你无关。”
姜循蹙眉,她笑一笑:“你再说一下?”
她手中的纱布,从他臂上伤口挪开,轻飘飘地拂向他胸膛,痒意连连。她状似无意地在他胸前拨弄,她手指朝他前面的绯红小珠抹去……
江鹭扣住了她手腕。
江鹭微厉:“姜娘子,这就是你说的‘上药’?”
姜循被他扣着,丝毫不慌。她并没有笑,眼中神色很张扬无谓:“我自然在上药。但是我也不想自己的好意,被人压根不在意。不想我问什么,在有人眼中,都像在刺探什么一样……”
她眼中浮现一重雾色。
她没有一点失神的模样。
她就顶着那张雪白冷艳的面孔,平平静静,一点虚伪表情也懒得摆出:“你总提防我,我也很伤心。”
江鹭:“……”
他匪夷所思地看着她。
但他深吸一口气,缓缓认命。
罢了,他不想多生事端。
江鹭松开了她的手,他低下头,淡声:“在战场上救人留下来的习惯。”
姜循停顿一下,才意识到他在回答她先前的问题。
姜循:“什么战场会有这种习惯?”
江鹭平静道:“有朋友死了,尸体要烧掉。我想抢过来,对面人太多了,我这边只有自己一个人。我得抢时间,得计时,得算好每一种可能……我只要算错一次时间,就会害得我的朋友尸骨无存。”
姜循怔然。
她抬头看他:“你爹让你上战场杀海寇吗?你爹没给你多派兵士?”
江鹭不想多说:“算是吧。”
他垂下脸,压抑着自己手指的颤动,睫毛微微跳——
身体的记忆难以控制,肌肉的痛意刻骨铭心。
那一年,江鹭为了夺回凉城那些将士的尸体,和朝廷周旋、和阿鲁国周旋……他一具具尸体去搬,他一个个人去找。
他在昏昏漠海中翻遍尸骨,每一次看到死人,他都又怕又恨。血路漫长不见归途,他走不下去,他却必须走下去。所有人都死光了,只剩下他了。南康王一天十二道信要他回去,凉城的罪在朝廷邸报里一天比一天严重。江鹭徘徊在凉城,宛如傀儡僵尸,不知何去何从。
直到在晨曦中的乱葬岗中,他救下了段枫,段枫还有一口气。江鹭那时候的欣喜若狂,绝望与欢喜,要如何诉说……
姜循不冷不热道:“你爹真是狠心。”
江鹭回过神。
他低头看她。
姜循一边用纱布为他束住伤口,一边凉声:“你爹对你一向狠。不管你吃多少苦,他都觉得只要你能成为顶天立地好儿郎,都是应该的。”
江鹭怔怔看她。
她语气像是为他抱不平……
可姜循怎会为他抱不平呢?以前那些关心……不都是假的,不都是做戏吗?
姜
循不经意抬头,见到他正低头看着她。()
二人目光对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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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眉目依然清润,带抹凌厉之色。他春水般的眼眸中,那股敌意却褪了。他看她的眼神,隔着一重火一重雾,濛濛无比……像是春日的晨曦,雨天的嫩芽。
姜循心间一跳。
她不合时宜地想到当年,她蒙着眼为他上药,被他的手指握住。那时的紧张,与此时……
江鹭轻声:“要换胸膛了吧?”
姜循咬起唇,轻轻应了声。
他便扯起袍衫,拢住肩头,好像怕多露出一点肌肤……
姜循不甘自己的恍惚,心口生出一点带着遗憾的叹息感。
她继续为他上药,药膏擦到掌心,她在他心口轻轻推拿。药膏有些烫,她掌心却冰凉,推拿间,他心跳跳得厉害。但他本人一动不动,低头盘坐,宛如洁白圣子。
空气燥热。
气氛尴尬。
二人眼观鼻鼻观心,屏蔽多余情绪,专注于上药。
姜循余光看到小世子修长脖颈,颈上微滚的喉结。
她手指生汗。
她忍不住心里埋怨:江鹭真是一个麻烦的人。
如果江鹭可以用一个吻,一张床来解决,那便好了。
如果他沉迷于她的美色,他对旧情忿忿难平,他对她念念不忘……她都可以用那段旧情做文章,将他骗上榻,让他成为她的入幕之宾,不得不为她办事。
可惜他不是。
他是高山上的明月,暗夜中的白鹭。
旧情难平,他却无意和她多纠缠,甚至想躲着她……
为什么呢?
因为“高洁”吗?
高洁的人,都这么的……讨人厌吗?
姜循手下用力,按压伤口间,再次扯动他的伤势。但他一言不发,只心跳加速一分,姜循回过神,放轻动作时,心中不禁浮起一丝古怪的不平之意。
……今夜走神的次数太多了。
循循啊,这不应该是你。
静下来的姜循,贴着江鹭的身,她垂首偏脸间,玉白簪子摇摇欲坠,江鹭盯着她那根快要掉下的玉簪。
姜循轻声:“我在东京有些朋友,有些势力。和我合作的话,像今夜这种被人追逐的戏码,应该会少很多。”
江鹭眉心一跳。
姜循手指清清凉凉,抵在他心口。她缓缓抬脸,眼睛却垂下,留给他余地:“我想要的其实没你以为的那么复杂……”
他起身便要走。
姜循按住他手,朝前迎一步。她快要贴上他敞开衣襟的胸膛,他看到她抬起眼,目有哀求:“阿鹭,别走。你听我说完好不好?
“章淞死了,主考官空下来,盯着的人好多。与其让给别人,为什么我们不合作呢?
“你不是想让段枫进枢密院吗?主考官不是自己人,你的这位门客,怎么登上合适官位?如今陛下不理事,朝中大事都是太子和大臣们
()一起决策……登科后的才子们何去何从(),若有人帮忙说话?(),那就简单很多了。”
江鹭半晌,冷眼看她:“你知道我今夜在做什么。在马车出来时,你就想好了。你如何能知道?你对开封府很熟?”
……他好敏锐,好聪明。
姜循心里叹口气。她知道的远比他多,却被他一点点试出来。